今夜请把我忘记

又一个平安夜,月亮安详的浮在夜之海上,它似乎在享受着虚无。地面是一片荒漠,没有丝毫的生机。可月光还是静静的飘了下来,静静地落在地上。

我躺在沙砾中,任凭月光压在身上……

我只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附属品,是它实现自身价值的一颗棋子。我的存在是一种莫名的奇迹。

“10-9-8-”Jack挥舞着左手,右手轻轻地放在S键上,“3-2-1。”

一阵喧哗过后,我们都静了下来,似乎在等待着什么。

“等待着一次又一次的失败?好吧,先让我们假设它失败。但,那又如何呢?这个世界的忍耐是有限度的,只要我们勇往直前,它终究会给我们一条路的。”身为Jack最好的朋友我总是得陪他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时光。

一边的玻璃柜里一阵噼里啪啦,我知道又失败了。

“菊花?”

“对,菊花!你们中国人是很喜爱菊花,对吗?”

我没有回答,Jack也就不再问。我来这个沙漠已经很久了,却从未见过一朵漂亮的花。除了几棵稀疏的野草和几间临时小屋,我们一无所有。一无所有的人不怕失去什么。这里血红的夕阳像一只轮子,把人们原有的梦想全部压碎,它们几乎成了碎末,我们无法重塑它。当初接受这个任务时我们满怀热情,好像成功就在眼前,而今……

对大多数人来说,失败只会消磨自己的锐气,吞噬自己的热情。我抓起一把沙向远处抛去。它们迅速的落下,如同获得生命一样开始运动,然后迅速的完成生命旅程落回到浩瀚沙漠中,沉溺。

“你再也找不到它们了,就好像它们从没有飞过。”Jack以一种近乎天真的眼神看着我。我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
“你是说一个生命被上帝选中,抛到这个世界上,而后它迅速的完成一生,迅速的终结,就好像从没有存在过?”

“对,”Jack抬头看着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,“当初上帝抛出你的时候,你的命运就被决定了:沿着怎样的弧线,以怎样的角速度,甚至哪一侧着地。包括能影响你人生轨迹的风,也是世界控制你的方法之一。它甚至通过不确定性来控制你,影响你。”

繁星渐渐地显现出来,也只有当太阳的光辉不再压制繁星,它们的光芒才能体现。月光落下来,一层一层的覆盖在我的心上。多年之后,这一层层的忧郁的月光依然停留在那里,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。

“如果我们成功了,如果我们真的把大脑连成网络,如果我们真的实现了大脑之间的通信,我相信,”他听了一下,“这个世界会飞起来的。”

“我也相信。”我抬头望着天空,用微弱得几乎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说道。

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,这样时刻无数次地重复着,直到那个本应让我们激动不已的日子

那天我醒的时候,太阳已经游荡在天上嘲笑我了—已经是接近中午,我听到有人欢呼,便来到实验室。

“成功了?”

“成功了。嗯,也就意味着下一个任务即将开始。我们的一生几乎都花在开始和结束之间了。真正为我们所拥有的,是那些尝试和失败。”

太阳近乎残酷的炙烤着每一粒沙,照着每一个脆弱的生命。它的热情我们无法承受。

多年之后,我被调离了那片荒凉的土地,重新开始了城市生活。我对这里已经是一无所知了,因而享受不了这种生活。太多的艰辛连同对这里的生活本身的无知,注定要让我迷茫,让我疑惑。生活残酷地将我们的人生理想打乱重排,让许多人的人生轨迹都偏向别人的目标。

慢慢的我开始习惯这一切,深夜的霓虹不再羁绊我的梦,所谓的朋友的拜访也就开始增多。他们大都是大脑网络的成员。几乎整个世界的人都被一些无形的东西连在了一起,就像我们一出生就被一些无形的东西系在了一个死亡的结局上。这些人找我只是想说服我加入大脑网络而已,因为每推荐一个人入网,他都会在网络中提升一个等级。

我也深知大脑网络的好处:享受更高的大脑反应速度,思维更敏捷。可以共享知识。可是,每当我想起沙漠中那一个个被毁的大脑,心里总还有些余悸。也许这种技术已发展到相当的程度了。但我还是让每一个来的人都失望而归。

事情总是无法预料的。几年后很多大脑网络的成员开始做相似的梦。而且总是梦见自己的皮肤渗出血液,渐渐浸透衣服,梦中的自己抱着头,在地上滚来滚去,最后脑浆迸裂。世界开始变得恐慌,有人预言末日来临。城市开始变得纷乱,人们毫无目的的乱转,等待着审判。我忽然记起了沙漠中我们静静的等待失败来临的时刻,世界耐心的把结果交给我们,然后我们漫无目的的在沙漠中乱转,直到下一个上班时间来临,直到下一个失败的开始。

时间总是默默前行,留下落在后面的人号啕大哭。这几天开始出现死亡病例。每一个死亡者都以“死亡之梦”中的恐怖的形式死去。世界是一个已经点燃的火药桶,政府的保密政策早已实效,这使得人们就像草地中的蛇,每一点微风都会引起极大反响。在这个即将爆炸的世界里,人们各自逃各自的命,这不是自私而是因为谁也帮不了别人,谁也没有资格同情别人。

人们都在逃。所有的人宁可相信死亡是驻扎在自己家里的。我坐在阳台的窗口上,无奈的看着人们疯狂的逃命。一阵阵酸楚淌满了我的心田。我不是电影中的救世英雄,我不能拯救世界。他们之所以成为英雄,是因为我们一开始便赋予了他们这样的命运。而我,一颗沙漠中被随手抛起来的最普通的沙粒,不可能具备这种命运。

十五年过去了,Jack,你还在沙漠中吗?有报告说,致人死地的是人脑中固有的向往死亡的心理,这个世界为我们展示了它那恐怖的预言。你说过上帝抛出我们的时候,就赋予了我们一个特定的命运。这也许正是对你的话的验证。

时间还是默默前行,落在后面的人还会号啕大哭,被抛起的沙粒还要遵守世界的安排。这一切注定要发生。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着这些人死去,然后和所剩无几的人重新开始生活。

这个平安夜就要结束了。十五年前的Jack也许已不再存在。零零碎碎的记忆也开始一点一点地剥落在我的生命后面。

我不再尝试回忆。任凭月光压在我的身上。

沉默的世界啊,今夜请把我忘记。